在45。你問我怕什麼。
我最後給的答案是：『男人的眼淚。』﹝果然喝了酒﹞
白目書瑋馬上說：『那你一定很怕阿邦……還是你二哥……』不等她說下去，我就馬上打斷她的話並嚴正地﹝加上搖食指的手勢﹞說：『不是「那種男人」的眼淚！』﹝男人的眼淚過於氾濫，只會讓人覺得他「娘」吧？﹞
我所謂的「男人的眼淚」，其實也只有「那個男人」的眼淚。除了他之外，還沒有任何男人的眼淚讓我怕過……
﹝糟糕！本網誌似乎一步步朝FOX說的《草莓甜心懺情錄》的路線在書寫……大概是長期睡眠不足引發的癲狂讓我變得比較多話﹞
那個來自眷村的男人，和我一樣有個曾經令我們深惡痛絕的，對子女的管教近乎軍事化的嚴父。
﹝他爹是榮民，其實我爹也是。我爹服義務役退伍後因為不知道要做什麼，又簽了自願役，役期滿長的，所以他有榮民證﹞
我們分享了彼此黑暗面。
從我們的第一次接觸，就註定我們會走向這樣的路。
那年我高一。
一月中我搬進了學校宿舍。依規定所有住宿生在晚間必須到圖書館晚自習，每寢大桌一張，哪一寢少了人一目了然。每天晚上，圖書館有輔導老師一名支援學生輔導，並由夜間執勤教官負責點名。
搬進宿舍的第二個夜裡，我從圖書館尿遁，躲在暗處偷哭。
在那個很難被發現的地方，我被他找到了。
那個不太一樣的教官。
他輕輕的摸了我的頭，跟我說：『怎麼跑掉了？』
然後幫我擦了眼淚，笑笑的拉著我說：『好囉！不哭囉！教官帶你回去，不然要記小過喔！』
﹝我不是想家，也從來也沒想過家。堅持搬出來，只是不想在家裡繼續過著假面生活，不想再跟那股巨大的黑暗力量繼續拉扯。當時應該很多人以為我只是因為剛搬進宿舍，一時之間還難以適應團體生活。不過，我當初只是想搬離家裡，即使是被團體生活綑綁，我也覺得比在家自在許多﹞
因為那樣的相遇，他對我的關心就從沒少過。
他從淡大保險系畢業後便入伍服役，之後考上教官。我認識他的那一年，是他當教官的第10年。但是他實在很沒有教官的樣子，他總是服裝不整的到學校，頂著亂翹的頭髮，搭配外翻的領子跟偶爾也外翻的口袋。
他告訴我他老婆都不管他，他每天出門他老婆都還沒起床。
每次看他那剛睡醒的樣子，我就很想動手幫他整理﹝既然老婆不幫他整理……﹞。但我當然不能這樣﹝不過事實上我還是曾經趁四下無人的時候幫他整理過啦﹞，所以我通常會笑笑的跟他說：『你這樣好意思當教官喔？說！你到底怎麼考上教官的？』
其實，他那股眷村小孩的特質，很像張安樂。這樣一個聰明、有正義感，而且天生反骨的人，根本不適合當教官。
這個不像教官的教官，跟我這個不像學生的學生，什麼都能聊。只要我的眼神有那麼一點憂傷，他就會很努力的逗我笑。甚至不惜講起他的悲慘故事，告訴我他都熬過來了，我一定也可以。
每次上課中又看到他藉故在走廊上巡，就覺得好笑。他經過我的教室，都會放慢腳步，等我跟他四目相交的時候，他就會笑著抓頭，然後加速離開。然後我下課會去找他，而且一定找的到。就像我每次從圖書館消失，他也都能找到我一樣。
他什麼都跟我說。不管是多麼不堪的回憶。
他還告訴我，他老婆對他很包容。他心情不好就會消失，好了就回家。他老婆從來沒過問他到底去哪。他說，通常他會一個人開車，一直開一直開，開到OK了就回家。
我想，他老婆對他的包容很了不起，也很無奈。如果他老婆有力量可以讓他好起來，他也不用一個人開車，漫無目的地一直開一直開……這樣一個寂寞，而且不吝嗇跟人分享黑暗面的中年男人，其實很吸引我。尤其他又是那麼的聰明幽默、誠實善良，還很有正義感。
放假的時候，我搭過他的車，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。就這樣陪著他一直開一直開，他說我縮短了他療程……然後他送我回家，再乖乖回家當好老公，好爸爸。
沒錯。他還有小孩。2個小小孩。
他說，他跟他聰明的大兒子﹝後來跳級讀書﹞都是屬於磁場很強的人，只要他們躺在一起，就會互相干擾到不能睡。他還說，他這輩子除了他大兒子，只有我給過他相同的感覺，那種磁場強到互相干擾，於是不能成眠的感覺。
我很高興他最難熬的時候，是我陪著他。可是當他痊癒了，回復正常了，必須回家當好老公跟好爸爸了，我的心裡就會有一股烈火一直燒一直燒……
我跟教官的互動，同寢學姊都看在眼裡。
四月某天傍晚，我跟同寢學姊說我要休學就回家了。
學姊們趁夜間唯一執勤教官不在教官室的時候，潛到教官室東翻西找，找到了他的電話，並打給他要他留住我。
8點多，我接到他的電話。他知道我爸會監聽，說話很小心，但還是留我留了一個多小時。最後我還是堅持要休學，他說他跟我在電話中講，會講不清楚，要我隔天務必到學校，他要當面跟我談。
隔天我爹陪我去學校，我爹說要先跟他談。他們在訓導處談﹝教官室只有辦公桌椅﹞了20分鐘左右，我在外面隔著紗窗，看到他們分別被訓導主任跟另一個教官架開。後來教官出來跟我說，我爹質疑他過度關心我的動機，他罵我爹管教不當又不知反省，所以他們槓上了，但是馬上就被架開。
後來我爹要幫我處理休學的事，他陪在我旁邊，企圖抓住最後的幾十分鐘把我留下來。
他一直求我不要走，求到掉眼淚。
這就是我唯一怕過的，男人的眼淚。
我唯一怕過的男人的，眼淚。
我不能不走，我不走就會無法克制地靠近他，甚至是想佔有他。我不想走到傷害他家庭的階段。他原本就該是個好老公好爸爸。
我終於還是休學了。
後來他用最暴烈的反應向我抗議──申請服務滿10年退休。
一開始，聽說他去中原大學教電腦。果然是個聰明人，學保險教電腦。暗自替他高興他的出路還不錯。
3年後再見到他，是因為陪同學去補習班。沒想到他竟然在那裡當班主任。後來他趁沒人的時候，握著我的手問我過得好不好。我說無所謂好不好。
他說我就要聯考，一定要衝刺一下，要我參加即將開課的考前衝刺班，還說我不用付一毛錢。
我說我討厭上課。他說：『那你吃過了沒？一起吃個飯，好不好？』我說我跟人家有約，就要走了。他說：『既然你知道我在這裡了，以後常來找我好不好？我都會在。你可以傍晚來，我們都可以一起吃飯嘛！』
我笑而不答。
我知道我這次離開，可能再也看不到他了。但我還是很快就離開了。離開的時候，我甚至沒有膽再看著他的眼睛。我真的很怕再看到他的眼淚，怕從那無助又絕望的眼睛奔逃出來的眼淚會把我帶回他身邊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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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男人的眼淚，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。那是一種可以輕易把我融化的眼淚。一種跟我差不多年紀的男生流不出的眼淚。
我會跟另一個常來我家理髮的教官﹝他放假會回尖石，他爸是我們的村長﹞打聽他的下落。我最後一次打聽他的下落﹝五年前﹞，他已經轉戰到國稅局上班。
我不是因為缺乏父愛才會讓他輕易走進來，也從來沒把他當長輩過，一直當他是個大男孩。甚至他會跟我撒嬌，誘發我的母性，讓我忍不住給他多一點愛憐……陳昇說男人是大一點的孩子，果然沒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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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明很想靠近，卻不得不遠離的感覺，真的很讓人覺得很幹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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